蜉蝣工作室

《謊言的烙印》

前言：電 影觀後分享， 即個體主觀的想法，不是評論，我從不認為我有資格去評論另一個人的作品，無論是圖像、音樂、電影，任何作品都是作者個人世界的呈現，誰有資格去批評好壞 呢？只能說，各人所汲取的角度不同，感受自然不同，咀嚼後得到的思索跟著相異。因此無所謂對錯，純粹對自己誠實，為自己發聲與表態，又或是，給自己的一份 紀念品。

導演：Thomas Vinterberg

編劇：Tobias Lindholm、Thomas Vinterberg

演員：Mads Mikkelsen、Thomas Bo Larsen、Annika Wedderkopp…等

語言：丹麥語

【劇情簡介】（摘自DVD盒封底）

當謊言如瘟疫般蔓延，真相究竟是什麼……

盧 卡斯剛經歷了離婚，才在幼稚園找到工作，生活似乎正要步上新秩序，卻因為幼稚園裡小女孩的童言童語，而被套上性侵的罪名。在法律還沒判他有罪或還他清白 前，矯枉過正的週遭包括園家、家長、朋友……，幾乎整個社群都與他為敵。尤其當小女孩改口，卻仍然沒人允許事情轉向的道德暴力，更是令人不寒而慄。

如果你最近正在追AXN的影集《雙面人魔》，或已經追完這部影集，想必對這部片的主角會非常熟悉－－Mads Mikkelsen。之所以會看《謊言的烙印》，起因於雙面人魔中飾演Hannibal的Mads Mikkelsen實在太吸睛了，在新光三越的唱片行裡看見《謊言的烙印》封面時，立時認出那張冷峻的臉孔。

且先放下我對Mads的花痴，來看看這部片。

《謊言的烙印》以平舖直述的方式敘說一切，顯得格外樸實，沒有誇張的對嗆喧囂，也沒有淚灑四方的煽情安排，更沒有圓滿大結局。

一切都很現實，現實得很徹底。

整個事件，很單純地起於一個有強迫症的小女孩－－卡拉拉，由於盧卡斯婉拒她的禮物，她非常生氣，於是在園長面前賭氣地說：

「我討厭盧卡斯，因為他又蠢又醜，而且雞雞還站起來，像棒子一樣。」

所有的控訴與誤會就因這段話而起。

▲盧卡斯初聽園長轉達有孩子控訴他性侵時的訝異

一個孩子大概料想不到她隨口幾句胡言，竟會令一個大人陷入萬劫不復的地獄。當然，我們也可以很陰謀地設想她是個城府甚深的孩子，明知這樣會造成什麼結果，還蓄意誣陷。只是她童稚的判斷力以為頂多會害盧卡斯被打打手心、罰罰站，沒想到會那麼嚴重。

是卡拉拉的錯嗎？是，因為她放縱自己的任性，撒謊亂講。

是卡拉拉要負全責嗎？不是，因為真正讓事情演變到一發不可收拾的，是那些篤信「孩子不會說謊」，自始至終不願用客觀態度處理一切的大人。

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幼稚園園長請來她的友人（估計可能是社工師、心理師之類的人物？）協助評估卡拉拉與盧卡斯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當時卡拉拉內心可能或多或少覺得似乎不妙，她曾試圖表明「我只是亂說的，盧卡斯什麼都沒做」。遺憾的是，園長與該位友人此時已經不在客觀的立場上，他們已先入為主地認為「絕對有發生什麼事情，是孩子現在不肯說」。

該名友人使用許多已含有預設立場的誘導式問句，甚至最後還問卡拉拉「有沒有白色的東西從老師的雞雞裡跑出來？」

我不知道是否這是種評估兒童性侵案件的手法（畢竟性犯罪評估不是我的專業範疇）？但我很好奇的是，他用來詢問卡拉拉的問句，卡拉拉究竟聽懂多少？她之所以點頭，係因為她真的聽懂問題，還是因為她覺得身邊這兩位大人好像都認為她得點頭才可以繼續下個問題，才可以放她出去玩？

有人說「小孩子是不會說謊的」，事實是「小孩是會說謊的」，只是「他可能不知道他在說謊」，因為他不過是說出「大人在那當下想聽到的話」。在他的世界裡，根據對情境的評估而來的答案，不是真話，也不是謊言。   

當盧卡斯來到卡拉拉家，試圖與她的父親，同時是多年好友的席歐討論這個誤會，最後卻被趕了出去。他離開後，卡拉拉對媽媽說「盧卡斯真的什麼都沒做」，媽媽溫柔地摸摸她的頭，對她說：「有時候是因為妳不願記得，所以以為什麼都沒發生過」。

於是，卡拉拉自己也混淆了，她甚至跑去盧卡斯家，問盧卡斯倒底對她做了什麼？因為「媽媽說你對我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但我可能忘記了。」

在影片裡，也看到幼稚園園長處理此類事件的可怕迷思，她只覺得成人性侵孩童的事件太過嚴重，得盡快告知他人，這是一種人性，同時也是一種正義使者的心態在作祟－－我發現壞人！我要趕快告訴大家壞人是誰、在哪裡，好讓大家能避開他！

但她未經過謹慎求證就判定盧卡斯有罪，並將這項罪名公告周知，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暴力與傷害？

當我看到園長向卡拉拉的母親說：「我們有理由相信卡拉拉遭到大人性侵。」時，我有點傻眼。因為其實卡拉拉的話中未明確傳達出「性侵」的訊息，至多是「性騷擾」，但園長已自行解讀為孩子受到性侵，並在法庭尚未進行任何調查前便告知各位家長此事。

緊接著，她利用家長會聚會時間把盧卡斯幹的「好事」告訴大家，堅定地表示受害者不會只有一個，提醒家長們受性侵的孩子可能會有頭痛與作惡夢的情形，要他們回去詢問孩子，且要注意：

「孩子可能會否認一切，因為他不想記起發生過什麼事。」

在臨床上確實有這樣的案例，但這也是個非常可怕的命題，因為它隱含著「絕對有發生事情」的前提。這表示，即使孩子事後再如何澄清什麼也沒發生，只會被大人視為創傷後的正常反應。

應該有足夠理智來進行分析與判斷的大人，成為左右孩子真實世界的禍首。有趣的是，他們一直認為「孩子不會說謊」，但是當卡拉拉說「盧卡斯真的什麼都沒做」時，他們卻不肯相信這是一句真話。

咦？孩子不是不會說謊嗎？

事實是，大人們已相信自己內心的假設，認定該假設為真，遂將「假設而得的真相」視作「事情的真相」，再不容許有其他可能性出現。

在家長的恐慌反應與孩子判斷力受混淆的狀態下，交織出所謂的集體受害者，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五、六個孩子，大家說得津津有味，鉅細靡遺，哪怕盧卡斯家根本沒有地下室，也沒有人懷疑過他們說受害地點就在盧卡斯家的地下室。

從頭到尾，沒有人願意停下來回想一下盧卡斯過去的為人，沒有人願意冷靜地瞭解事情的來龍去脈，更沒有人會想到卡拉拉之所以提到「雞雞站起來」，其實是因為前天她哥哥才偕同友人拿色情圖片給她看，結果被她用來拼湊成討厭盧卡斯的素材。

眾說紛云下，盧卡斯自然會被視為變態，跳到黃河都洗不清的污名。

即便法庭還在調查，即便沒有直接證據，即便孩子們的「證詞」裡破綻百出，盧卡斯在社區民眾心裡，早已被定了罪、判了刑。

即便最後法院判定盧卡斯無罪釋放，民眾們的懲罰這才真正開始。趁盧卡斯站在窗邊時丟石頭打他，殺死他養了多年的狗，超市依舊不讓他進去買東西，肉販甚至二話不說地揮拳揍他。

「法律治不了你，我們會代替正義來制裁你！」

或許那些對盧卡斯拳打腳踢的人們內心是這麼想的，他們自以為是正義使者，自以為高舉正義口號，就能恣意傷害另一個人。

DVD盒上的劇情介紹提到一個詞：「道德暴力」。是的，就是道德暴力，當我們都以道德為名，行暴力之實時，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究竟是真的在宣揚正義，還是在渲洩平時生活中各樣事件累積下來的情緒？

雖說整部片以樸實的方式呈現，但其實還是有幾個地方的張力甚強。

盧 卡斯被警方逮捕後，兒子馬可斯前往卡拉拉家，請求席歐與其妻子多為盧卡斯想想及幫忙他，情急的他對說謊的卡拉拉非常不能諒解，他甚至往小女孩臉上吐口水， 結果被趕出屋外。不僅如此，社區裡其他民眾的怒火從盧卡斯轉移到馬可斯身上。當身形矮小的馬可斯激動地往其中一位高頭大馬的男人臉上打去時，對方完全忘記 眼前的只個孩子，心裡恐怕只湧起「上樑不正下樑歪」的信念－－既然盧卡斯是個變態，所生的兒子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於是他揮拳往馬可斯臉上打去，一拳將 可憐的男孩打倒在地。

「一群混帳王八蛋！」馬可斯離開時，邊流著鼻血邊對那群男人破口大罵。許多盧卡斯沒說出來的話，全在此刻由他代為轉述了。從這裡也可以看到，不夠善於言詞的盧卡斯在流言四起的環境裡有多渺小、多無力，連為自己辯解都辦不到。

平安夜那天，盧卡斯在超市被揍了一頓，頭破血流。席歐一家人坐在車上，眼睜睜看他狼狽離去，席歐有一度想下車去找盧卡斯，但被妻子阻止，我在想目睹這幕的他是否才剛開始懷疑一切真的都只是個誤會？

天吶！我怎麼會把我的好朋友害成這樣？

返家後的盧卡斯洗去臉上的血污，西裝筆挺地前往教堂。他想坐的那排椅子原本坐著一個婦人，一見他想來坐，馬上起身換往別排。孤零零獨坐一排椅子的盧卡斯轉頭望向席歐，那是他生命中曾經擁有過的好友，卻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多年友誼化為烏有。

▲盧卡斯轉頭望向坐在遠處的席歐

當時盧卡斯眼裡透露出的絕望、失落、委屈、忿怒與無奈是那麼地令人鼻酸。聽神父高聲宣揚孩童都是純真的，因此今晚要歌頌孩童時，不曉得他心裡是什麼感覺？因為孩子的純真，他幾乎賠上自己的人生，一個無辜的人硬生生成為過街老鼠。

孩 子們以童稚的聲音唱出平安夜祝福曲時，他內心的煩躁與冤屈再也抑止不住，失態地踢了前方的椅子，眼眶裡噙滿淚水。再怎麼堅強的男人也會被流言擊垮，縱然他 在超市裡以強硬的態度取回他的東西，心終究是肉做的，會被人們利刃般的言語與眼神給割得血淋淋。短短幾秒間，情緒的強度強到我幾乎要以為他是否懷裡暗藏著 槍，在下一秒會掏出來朝太陽穴扣下扳機，用慘死在眾人面前作為最後的報復？

▲啊，看到這幕我都快哭了……T_T

▲在教堂裡，盧卡斯終於再也忍受不了，前去與席歐理論。

最 後一個令人不禁跟著嘆息的部份則是片尾，時間來到一年後，眾人似乎已接受盧卡斯的清白，一同來歡慶馬可斯的成年禮。儘管齊聚一堂的民眾互相擁抱、把酒言 歡，但從盧卡斯不甚自在的表情可感受到他和大家的互動已不若往昔那般毫無距離。他不時地環顧週遭，環顧其他人，試圖從每個表情裡閱讀到人們對他的看法。

表面上，一切風平浪靜。

稍後為成年禮而舉辦的打獵儀式中，盧卡斯單獨在靜謐的森林裡走著，正當一切看起來平靜又祥和時，卻冷不防有人朝他頭部開了一槍！

沒有正中目標，卻也夠令人驚惶了！盧卡斯拼命想看清開槍的人是誰，然而那人像是早已盤算好似地站在背光處，除了黑漆漆的身影，什麼也看不清楚。

一年了，他的生命依舊因為那場鬧劇而受到威脅。

整部戲就在盧卡斯五味雜陳的表情中落幕。

也是這一段，最讓我感到心寒，感到傷痛。

原來最可怕的，還不是人言可畏，而是那些不願意相信真相的人。

對他們來說，唯有「有罪」，才是真相，其他的都只是廢話。其實不論法院做出何種判決，他們心裡早就寫好劇本，舉凡脫離這份劇本的情節都是NG，都是不對的，都是司法不公。只有按照劇本走，才是正確的做法，才是司法公正，才是正義得到伸張。

簡言之，壞人一定得死。

誰是「該死的壞人」？他們說是就是。

所以接下來上演的就是「巫婆一定得死」的戲碼。

每 個人的內心皆有邪惡存在，那是意識無法接受的部份，因此今天巫婆之所以一定得死，說穿了不過是我們將己身的陰影投射到外在客體上。很多時候我們看著新聞， 對著新聞所指稱的嫌犯或惡行破口大罵，表面上是為不公不義而戰，實際上卻很可能是因為潛意識裡無法接受自己內心的邪惡面。

影片中的盧卡斯被視為罪惡的化身，其實與他是否真有犯罪無關，而是他給出一個機會，讓眾人得以將自身無法接受的陰影面與邪念投射到他身上，或甚至是在日常生活中所經歷的各種不滿，他純粹成為一個媒介、一個代罪羔羊，讓人們有了發洩的管道與藉口。

責罵與毆打盧卡斯時，人們眼裡看到的是盧卡斯，實則是內心所憎惡的自己；受正義之士與英雄情結的驅使要討伐惡人，對付的其實是內心的惡魔與巫婆。雪登‧凱許登在《巫婆一定得死》當中提到：

我 們從童年早期開始，就不斷在處理內心負面傾向與正面傾向的衝突，最終目的是要打敗自我罪惡的部份，這也是為什麼在童話故事中，巫婆一定得死的原因。在童話 故事裡，主角總是與邪惡的巫婆對抗，讓兒童把自己內心不好的傾向投射到巫婆身上，迫使兒童直接面對這些特質。唯有消滅巫婆，讀者才能確定自我中壞的部份已 經根除，好的部份獲得勝利。女巫的死亡象徵美德戰勝邪惡，象徵自我中正面的力量取得上風。

每 個高舉正義之旗，不問對錯、枉顧真相的人，其實都在走這條轉化之路，只可憐了被他們用來投射陰影的替代對象不是童話故事裡的巫婆，而是另一個活生生的人 類。許多霸凌事件背後隱藏的心理意義亦如是，霸凌者在受害者身上看到一些讓他不順眼的特質，之所以不順眼，很可能是因為霸凌者本身也有但擺脫不了，又或是 霸凌者極為害怕自己未來會出現該特質，此時攻擊成為最好的防守，他攻擊受害者，等同於象徵式地討伐自身的陰影。在沒有人告訴他他真正的敵人是自己之前，他會繼續把不被接受的部份投射到外界，以傷害他人的方式來協助自己適應下去。

影片裡的盧卡斯倖存了，真實生活中，又曾有多少人因此而死了呢？

▲盧卡斯被釋放後與兒子的擁抱

最後，還是要稱讚Mads Mikkelsen精 湛的演技賦予這部片動人的靈魂，將盧卡斯的樸實與木訥、單純與可愛、固執與堅強、忿怒與壓抑等細膩的情感皆詮釋得非常到位。尤其在教堂的那一段演出，明明 他沒發出聲音，我也彷彿能聽到來自心靈深處的怒吼，滿腔委屈幾乎要將身體撕裂，卻還是得奮力壓抑、試圖不讓自己爆發，看了真的很心疼。

期待未來還有機會看到Mads的演出！❤

寫於2013.09.17